在面書寫上「我要多寫,多表現自己」,現在就猶疑了。在面書這樣公開的地方,每寫一句話,我都像在證明自己。證明自己公義、善良,爭取別人的關注,以堆砌脆弱的自信,但只要一條小木條動一動,什麼都散架了。
我想寫我決心學好英文,要唸好外國文學,我想說我要珍重自己的感受,多情緒化還是有好處,像約翰・班維爾一樣,超級敏感但在日常中超越日常,纖弱的情感編織成關於慾望、愛、回憶的故事,像一座藝術的皇宮。我想寫我看到的白千層、在南生圍踏在腳下的小木橋,我想寫朋友的死亡,第一次經歷死亡時我竟然跟朋友去喝咖啡,我沒法承受看著朋友漸漸失去呼吸失去心跳的情景。
但我快沉溺時攀著筆,那唯一的浮木,但不知是誰卻用這塊唯一的浮木把我打沉。我期望別人從我寫的明白我,但別人卻從我的缺點、我的軟弱中,像病毒一般,侵入我的身體。他們看輕我,他們找方法從我身上得到好處,他們窺探我的隱私,他們對我予取予求。我想起庫切《恥》這本小說,「我」的女兒露茜在南非郊區當農夫,不幸被人強姦了,她的父親想多番關心她,保護她,但她只想表明,「這是我自己的事,管好你的」。
我想起,一個個圈重疊又重疊,像漣漪。每個圈都美麗又完整,一小塊樹葉落到水裡,我很喜歡,我容納它,但我受不了太多的震動,把水紋擊散成波浪。我又想起,那些一直在擴大的圈,不斷把外物震走。我渴望擁抱世界,但害怕被世界擁抱,我怕被拒絕,被傷害,但我想影響世界。朋友說,你總以為所有人是好人,不能以好人不好人來定義「人」。不如說,垃圾是最難定義的,因為什麼都可稱為垃圾。
我懷抱美好,但很快就失望了。這種美好只能在藝術中完成。愈來愈不想見「人」,因為承受不了。上帝代表美好,但上帝過於空無。一個製造苦難的上帝,或者,是視而不見吧,我到底要怎樣自圓其說,讓恩典臨到我身上?藝術的美好是超然和永恒的,她滿足我一切慾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