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之行的反省

我不是哈日迷。很少看日本動漫、日劇,也從不迷日本明星,倒是日本小說看過幾本。這不是我第一次去日本旅行。還是初中生時,曾經跟父母去過九洲,不久前也拜訪過沖繩。前兩次旅行沒有加深我對日本的認識,只是買了不少手信和泡了好幾次溫泉。

來東京之前,算了做了少許思想上的準備。看旅遊書計劃行程不算,啃了石黑一雄的《浮世畫家》和柄谷行人的《柄谷行人談政治》,希望對日本社會和文化有較深入的認識。柄谷行人是哲學家、文學家,一個精通西方文學和理論的人,這是一本訪談錄,談及日本抗爭史及他本人的思想歷程。我在乘飛機時把《談政治》看了一半,不禁嘖嘖稱奇,連身邊的乘客都好奇我在看什麼有趣的東西。我本身對日本歷史不熟悉,但讀著時驚嘆柄谷的眼界如此開闊,把日本的抗爭史切入當時的世界形勢,又能引伸至日本抗爭史獨特的一面。他在六十年代讀大學,熱衷於社會運動,當時旳運動主題是對共產黨作反思和批判。1956年匈牙利革命之後全世界開始對史太林主義、共產主義提出質疑,在1968年左右,歐洲發生了新左翼運動,與共產主義分道揚鑣。而日本也受著這股風潮影響,不過提早在1960年就開始出現新左翼運動。在1960年,不同階層的人都走出來抗爭,各種議題百花齊放,市民社會開始形成,反而1968年的新左翼運動主要是學生發起,規模比1960年小,主要是回應日本經濟起飛所引起的社會問題。

他認為自己是1960年的人,而不是六十年代的人,這個觀點令我印象深刻。「1960年人」表示,他是受1960那年發生的事所模塑的一代,他反對世代論,例如認為我們這一代比上一代好,或上一代批評下一代太不濟,因為每一個年代的人都對自己的上一代或下一代看不過眼,標明自己是哪一代人其實沒意思。所以他不喜歡籠統地稱呼自己為六十年代的人,六十年代的光譜很闊,如果不對所身處的年代有普遍的認識, 純粹稱呼自己為什麼年代的人是毫無意義的。

「XX年代的人」跟香港對「八十後」、「九十後」、「零零後」的稱呼有異曲同工之處。任何八十年代出生的人都說成是「八十後」,而不少人對「八十後」的理解是:對社會失望,難以上向流動的一代人,他們的特性是懶惰、不能受挫折、經歷著香港的黃金時期後,不願捱苦等。這是很籠統的世代論,但本身「八十後」有其獨特的意義,是指一班有社會意識的人,他們受保衛天星碼頭、菜園村等事件感召,逐步加深對社會的關注。根據柄谷的說法,如果作為所謂的「八十後」要稱呼自己,可能要以某一件事來標示更為確切,例如「天星碼頭人」、「守衛菜園村人」等。

我所說的不是什麼新觀點,對喜歡的書很容易寫成純粹記錄的流水賬(希望有時間再認真寫一篇書評),早在幾年前已有不少書探討過什麼是「八十後」,我還是不再花筆墨老調重彈了。不過這令我想到,到底我是何時開始對政治、社會有所關注?我又是哪件事、哪一年的人呢?嗯,可能是零三七一吧,那年跟一個教會姊妹去遊行。五十萬人上街後,董先生就下台了,經濟開始好轉。然後呢,我差不多每年都有去七一遊行,當是參加嘉年華會也好。不過,我真慶幸我生活在香港,就算經濟動物、港豬十分多,仍有少部分人關注社會,facebook、網上到處是社評,或關於不同議題的文章,也有少人引進外國經驗開闊香港人的眼界,網上有名無名的人,想必也是不知哪件事的人吧……

我說得太遠了,我想說的是,看過柄谷的書後,我滿心以為日本是一個很活潑的地方,文化藝術像歐洲般發達,很多像柄谷這樣的知識分子,會提出「社會主義是倫理問題」、「文學與政治不能半吊子結合」這些獨到的觀點;會讀遍西方文學,能融入西方文化。但第一天來到東京,這個日本最大,不,是全世界最多人的城市,卻發現自己沒有離開過香港,人匆匆而來,匆匆而過,上班族無論何時,乘地鐵時不是看手機、工作、就是疲憊地睡著了。書廂沒有什麼人看書,地鐵站或街上不見得有人賣藝,到處是商場、食肆。藝術館收費一點也不便宜,而且觀眾甚少,反而新宿和銀座的街頭擠滿了購物的人潮。在法國啊,有一次我們排隊看熱門的畫展等了足足兩小時多,很多法國人帶著書來席地而坐,安然等待。我期望看到的,是與香港不一樣的景象,但是否亞洲人大多起早貪黑,積極上進,每天由掙眼到閉眼看的只有美麗的數字符號?

我們受到了商店、酒店職員非常友善的對待。廁所異常清潔,連價錢最便宜的平民餐廳賣的食物都擺放得精緻漂亮,街上美女特多,幾乎沒有女人,除了我之外,是沒有化妝的,老公看得口水直流了(怒!)。但華麗的消費文化背後,我感到的是日本人的不友善。日本人對旅客十分冷漠,問路時裝作聽不見,不看你一眼。明明看見你拖著沉重的行李,還是不顧一切把你和行李推進車廂,看見別人快被推倒了也不扶你一把,不小心踏了別人一腳沒有一句抱歉。 我感到日本就像一個化上濃妝的美女,的確看上去很漂亮,但內裡呢?這幾天我看了一個有關移民日本的外國人的紀錄片,不少受訪者因為對日本文化有好感,就決定定居此處,雖然如此,不少受訪者都認為,日本是一個consistent、rigid的國家,身在其中的人永遠不會反省自己的文化習慣,別人做,跟著做就好,社會的長幼、男女的角色定位牢不可破,男的永遠是salary man,女的大多是家庭主婦,在公司裡就算比你年輕很多但只要比你早進公司的,都是你的前輩,你必須言聽計從,不能反駁,所有破壞這些傳統的人都是Bad guy,縱使他為大家出了口氣,也不會獲得欣賞。在如此僵硬的文化裡,大家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就算了,看見別人做錯,也不敢指正他人,如果是長輩做錯了,作為晚輩還要被迫食死貓,默默承受。有一個受訪者提到,日本雖有民主社會,但沒有批判意識,在西方有civil disobedience這回事,人可以為自己的權利去爭取。但在日本,大家都活在恥感文化裡,害怕做錯,害怕說錯話,連電視媒體也不會對社會作出批判,那位受訪者提到,千萬不要相信日本的主流媒體。那不是很可悲的事嗎?有自由有民主,但自身文化卻劃地自限,不能發揮媒體應有的作用。反而,香港的自由和民主不斷收窄,有心人卻不斷批判反省,嘗試拓闊輿論的空間。

到底柄谷行人這類人在日本是否真的存在?我看了很多篇有關日本「本音」和「建前」文化的文章,都得出一個結論──日本人很有禮貌,前倨後恭,外表工夫十足,但很少日本人願意把自己的真心話(本音)表達出來,明明心裡卻不是這樣想的,卻說一大堆好聽的說話去掩飾自己,好聽點說就是不想傷害人,實際就是希望別人猜中他們想什麼。在香港、在西方,yes就是yes,No就是No,但他們有無數暖昧的表達,明明食物不好吃,也偏要說非常好吃,要你從他對你的食物不碰一下去猜測他們所想;明明不想錄用你,卻對你萬般讚美,因怕你傷心(暈),還是要你從中感受到自己沒有機會?建前文化在職場尤為明顯,所以日本人必須磨練出一套解讀別人眉頭眼額的工夫才能在這個「禮儀之邦」裡生存,外國人如果摸不透他們無數的潛規則,根本沒辦法進入他們的社會。我想,日本的自殺率高企,大概也源於這種不斷壓抑自己的文化枷鎖。每個人都必須掩飾自己的真心,小心翼翼避過數之不盡的隱形鋼線才能在社會裡找到一席位。可想而知,當你提出異議,要特立獨行時,所受的壓力有多大。日本社會很富裕,也有比香港更完善的民主制度,但生活在當中的人卻沒有選擇可言,男的不能當家庭主夫,女的為事業不結婚則成為別人的笑柄。身在日本的人,想說這句話不準,想隨意一點不按規則生活不行,當人被規則壓垮時,不是隱蔽就是自殺了。

在記錄片裡,有一位受訪者表示,日本有很多議題需要關注,政治、外交、社會等等,但沒有人來關注,我想這位受訪者說的是,沒有人敢去劃破自己的顏面去「關注」、「批評」吧。在這幾天裡,我看不見日本人會在車廂裡看報紙,他們不是打機就是玩whatsapp了。早前在沖繩,還看過有些人在街頭搞運動派單張,但在東京,沒有啊。在東京我看過森美術館、國立西洋美術館、東京國立近代藝術館、一個私營藝術展ICC,和東京都美術館裡一個畫家自助組織開辦的畫展。後三個展館都以當代作品為主。我看的展品不夠多,或許有點以偏概全,但我不見得藝術家願意對自身文化、社會問題作出批判和關注;日本畫家的戰爭畫和戰後的作品對戰爭是有反思的,但除了戰爭、歷史這些大議題之外,就甚少反思社會文化的作品(可能我留在日本的時間有限沒有看見)。在如此自由開放的藝術領域,日本的社會問題也不會被談及,我感到非常可惜,不,也是有的,我曾經看過一兩項展品是批判核電的,但除此之外,主要是概念藝術居多。在東京都美術館的「創展」(同人展)裡,不少出展畫家多以模仿西方的技法去呈現日本的主題,以歌頌、讚揚日本文化為主。看上去我覺得很矯情,在日本初接觸西洋繪畫時,不少畫家都模仿梵高、印象派的技法來畫廟宇、畫佛像,當時或許是很有新意的嘗試,但現在還做這些西日合壁而沒有深度反省的作品,是否已經過時了?

還記得紀錄片中一個受訪者表示,日本人學習西方文化只是一種fashion,但從不深入西方文化的肌理。當我去日本廸士尼時,我對此很有同感。我本身對大型主題公園的興趣缺缺,只是心想,難得來日本,日本廸士尼是很有名的,而我們沒去過廸士尼,人生總要去上一次,日本廸士尼應該比香港的有趣吧。去日本廸士尼真的蔚為奇觀,日本人愛廸士尼的程度是我們難以想像的,很多人都買year pass,不少女孩子為了去廸士尼刻意打扮,束上兩個小髻、戴上紅蝴蝶結扮米妮。我們在星期二去,不是日本的假日,還是人山人海,每個機動遊戲的輪候時間都足足一小時。日本人熱愛廸士尼,很喜歡star war products,但跟廸士尼背後的美國有很微妙的關係。他們表面上擁抱美國文化,但英文很壞,很怕說英文。香港人喜歡美劇,會順道學英文,追看日劇,也會學他們的語言,但他們只愛他們日本化了的廸士尼和star war,洋為日用,然而「用」了這麼多年,「洋」字可以抹去了。

我在東京都藝術館因看不明白日文,不知道藝術館的關門時間,也不知是否准許拍照,剛好看見兩個日本女孩經過,正想上前一問,怎料我一開口,她們就扮作看不見我,快步離開。日本人對外語的態度一點也不積極,試問學不好語言,怎樣能了解別人的文化呢?西方文化除了化身為消費文化,還剩下什麼呢?我走訪過當地書店,也不見他們會在當眼處擺放翻譯小說,反而村上春樹卻有一個很大的corner。似乎他們除了消費外,對外國文化沒什麼興趣吧。在香港,我們對不同文化的人雖算不上絕對的包容,但總算有一份好奇,想了解,想學習,香港的知識界經常以西方為學習的榜樣。但在日本,如果你是外國人,除非你是金頭髮藍眼睛的,他們很少想去了解你,但他們的外語不好,又怎樣能跟金髮藍眼的人溝通呢?

石黑一雄《浮世畫家》正正呈現日本對外來文化的曖昧態度。小說中的「我」是日本戰前很有名的畫家,以推動軍國主義打響名堂,但戰後日本人匆匆拋棄軍國主義,更責備從前宣揚軍國主義的人是壞人,所以「我」在戰後不再被人尊重了。戰敗後,日本社會盡情吸收美國的文化,「我」的孫兒一郎不再喜歡以前日本的武士,反而愛上了大力水手,不少公司學習美國的管理方式,連男尊女卑的傳統文化也因美國文化入侵而開始鬆綁。但小說中,美日文化交會卻呈現一種暖昧的狀態。雖然在家庭裡妻子開始多了話事權,但男女雙方徵婚還是得經過無數傳統禮節才能撮合而成,並不是現代的自由戀愛,更像盲婚啞嫁,(天啊,已經是1950年代了,中國都已經自由戀愛吧)而整本小說裡,日本的建前文化表露無謂,特別表現於節子和「我」的對話裡,什麼都不說破,由得聽者去猜測別人的意思,所以小說中的「我」的聲音是克制、壓抑的。讀著時,我為著日本人的溝通方式感到很苦惱,要麼就說出來啦,為什麼要繞圈子呢?說了一大段都說不到重心。

最近跟朋友提起,我認為西方文化最大的好處,就是叫人反省自身。不少西方文學作品,都是直摀入民族、人性的陰暗面,而且是愈挖得深愈極端愈好看的。但這部小說卻反映了一個現實,在日本,每一個經歷過戰爭的人,似乎沒有真的反省過歷史,不是把過去匆匆帶過,就是選擇遺忘。我這樣說,不是要為南京大屠殺、日本侵華捍衛些什麼,我不是傳統大中華的擁護者,而是故事裡,無論是「我」、以前擁護過「我」的學生、以前經歷過戰爭的人,都沒有從過去有所反省。「我」是礙於女兒的婚事,才迫於無奈向人承認自己的錯誤。以前擁護過「我」的學生,如黑田,就完全把發動戰爭的責任推到「我」身上,又如另一位學生紳太郎,更是著力抹去與「我」之間的關係,以前經歷過戰爭的人,不是忙著批判過去發動戰爭的人,就是把目光放在未來,想像日本如何在美國的幫忙下變得富強。

寫了這篇長文,算是理清了我對日本的想法。沒想到這五天之行,已令我對大和民族徹底失去興趣。可能不少哈日迷認為我太嚴肅了,來日本吃渴玩樂不亦樂乎,但穿越玩樂的背後,我只看到他們的文化百孔千瘡。我不懂日文,很可能是以偏概全的,但這顧實是日本給我的印象啊。從日本回來,我更喜歡香港,在這裡我可享受不同的生活可能性,感受異文化的衝擊,容讓我對各種新事物充滿好奇。我相信香港這個大熔爐再多過幾十年,仍然是充滿活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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