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約翰·班維爾的重讀旅程,坐地鐵時讀,在家裡也讀。車窗的風景飛升,書本像綿密的網濾過眼前所見。坐在我旁邊是老人、師奶、一個看著手機螢幕,把聲量調到最高的女生。
班維爾的文字充滿細節,像一件純白婚紗鑲上了無數水晶,一轉身,一把白花飛入眼裡,令人目眩。細節由虛轉為虛,由現在--「我」眼裡的現在--轉到過去,再由回憶,轉到心裡,我無睱觀察四周,只聽見列車匆匆地走,鐵軌咔啦咔啦地響著,通向不知哪裡的遠方,直衝進我的靈魂裡又鑽了出來。
我猜想他可能是巨蟹座的。如我,也是巨蟹上升的人,好像寄居蟹,使回憶成為保護自己的軟殻。沒想到他是射手座的,但我堅信他有一部分必然是巨蟹座的。回憶塑造每一個人,美麗同時悲傷,但再悲傷的回憶,都包含著愛,「我」就是這樣,在艱難又孤單的回憶旅程裡,對曾經暴力對待他的父母表示「我想,我是愛他們的」,雖然,我更想在塑造「我」光明面的回憶--與格雷斯一家相遇--之前,把父母留下來的回憶抹去。但愈悲傷的回憶,寄生在身上的力量愈強,就像「我」的妻子安娜病逝後,她的痛爬到「我」身上來,每天折磨著「我」的精神。
今天我看過有關巨蟹座的文章,我這隻螃蟹要抵抗的就是情緒。很洶湧,很失常,把所有人都嚇怕了。那個看著手機的女生還是不理他人感受,大聲地讓手機雷鳴。我瞄瞄這個女孩,陽光落在她的馬尾上,鑄上一層金楬色,好像一個發光體,把周邊的乘客隱沒在黑暗裡。我潛入無邊的情緒,摸到最底層凹凹凸凸的,是傷害的沉積,這些黑色化石不是源於人與人過於擠壓,就是源於人與人的距離吧。「我」知道安娜病了,直到她死去,「我」和安娜之間終身懷抱著一個「秘密」,安娜對「我」充滿敵意,看「我」的存在不順眼,而「我」對著安娜,不知說什麼才對,小心翼翼地、虛偽地掩飾什麼;恍如兩個陣營的人,站在路上,遙遙對望,但又裝著沒事發生。世界如常流轉,但當人知道死亡臨到自己,就會換上了另一副目光,發現不變的世界與腐壞的身體脫離關係,是多麼的殘酷和諷刺,而在安娜眼中,仍然在快樂生存的「我」正是殘酷的存在吧。
我恨這個女孩,她讓我看見死亡。人要壓迫人,人要與人疏離,都是為了保存自己吧。世界太複雜而人要生存,不管是快樂舒暢地生存,還是在縫隙裡掙扎求存。每一天人所做的,都是生存的一種,隱藏著對抗,隱藏著爭奪。無論生存是必要,不必要,也沒關係。我䜋責不必要的、過度的生存,不是癡人說夢話嗎?我在看書,在這個陽光充沛,窗外映入一片綠光的車途裡,有一片如金箔一般的悠閒,本身是浪費。為什麼別人沒有悠閒的權利而我有?生命本是浪費,為什麼要有我這個人?我不是什麼大人物,對世界沒有什麼貢獻,我的一呼一吸都在耗費地球僅有的資源,別人在支撐著我的生命。
我跟那個女孩一樣,享樂無度。為了生存,我本該被傷害抓遍身體的,這是代價。女孩的手機聲音無阻隔地灌入各人的耳朵,有人睡著了被吵醒,有人假裝看著車廂的電視,輕瞟女孩低頭時鼻尖摺疊到眼前的偏平的臉,沒人說什麼,但女孩在不知不覺間承受著眾人的鄙視。我期待進入隧道的吵鬧,如潛入水裡的瞬間轉為安靜。漆黑的隧道只有一條虛線的光管在閃亮,安靜地爬進我的內心。我追求愛,何嘗不是為了生存?何嘗不是爭奪?爭奪別人的付出。愛到底有限,無限,愛被盛在什麼容器裡,愛是什麼模樣,我不能置喙,就如斷斷續續的一條線,我不應強求。強求,愛就走樣。
人要進入他人,又要保存自己,卻不像火車進了隧道就會鑽出來,直線般的純粹。巴搭耶認為性交解決人的孤獨,但那條東西插入了洞,留下的只有味道、只有聲音,然後,倦極去睡,然後,忘記,像時間一樣,一切歸於沉寂,一?那光輝不是永恒。小說裡「我」說,有哪一刻不是扭轉我們的人生,一去不返的?每一刻,人都是獨自過活,女孩享受著手機裡電視劇,而坐在旁邊的乘客們,不是閉眼養神,就是裝作什麼也聽不見。窗外的電線桿規矩地分離著,一根接著一根地滑過眼前。
受傷是活該。每個奔往死亡的人,本是隱蔽的敵人,大家互相協助,只是想聯手向更大的敵人作卑微的反抗。在反抗中經歷合作,經歷愛,但歸根究底,我們都是敵人,每刻在爭奪,在搶每一口氣。我們保持禮貌,誰去規勸女孩,誰去責罵她,都不期然地令人害怕,那是面子問題,也不,是怕被什麼人--雖然我不知是誰--用針從一堆白米中剔出來,成為那條唯一的黑色米蟲。雖然,我們仍然是敵人。只是當死亡正式宣判的一刻,既然,都已被最大的敵人打倒了,就不用怕到處樹敵。
我狠狠盯那女孩一眼,但她沉溺於電視劇裡,對我的目光沒有反應。列車到站了,有些剛才假裝睡覺的乘客離開,新的乘客進來。我仍然跟女孩共渡著此時此刻,互相爭奪彼此的生存。我想起G,那張在閃耀著明媚陽光的粉藍色的床,瘦弱的身驅有如大海,企圖湧到岸上,浪花濺到我的腳旁,我感到海的來勢洶洶,但我停留在原地,眼睜睜盯著憤怒的大海。G戴著氧氣罩,躺著。語言的失去,使我們對峙的位置更明顯。那時,我愚蠢地哭了,我說,我所做的只想你開心,現在想起來覺得很可笑,以為我為眼前這個敵人做了什麼,其實我怕得要命,過去我連一絲生存所需的空間和氧氣,我都沒想過讓給他,時刻唯恐自己會死掉,現在卻假慈悲一番。而他,瞪著大眼睛看著我,說不出話,眼神沒有悲哀,沒有沉痛,沒有不捨,只是好奇,這個人為什麼站在這裡,為什麼哭,她是誰,她跟我有什麼關係。過了不久,嗎啡沒作用了,他在萬劫不復的疼痛裡。當痛太強烈,人剩下的敵人只有身體,痛是絕對的孤獨,使人與人的城牆無可奈何地豎立高高的,他不再看我,我猶如空氣,不,是比空氣更稀薄的存在,他連呼吸氧氣的能力都漸漸喪失了。人是喜歡打仗的動物,爭鬥至少提醒人自己的位置,我是某人的敵人啊,某人就算討厭我也至少覺得我重要。所以,兩條鎖匙不會響,沒有響聲我渾身不自在。那一刻他連一絲對我的好奇也沒有,當在疼痛中他有時抬眼看我,(可能是尋找護士而不是看我),我卻不知所措,不知該做什麼,紅色的帷幕在冷氣風中輕搖,好像在嘲笑我的笨拙,我該安慰他,在他耳邊祈禱,還是替他按摩?我伸手輕輕觸碰他,他的臉容扭曲,痛入心肺,彷彿嘲弄著我,你什麼都不懂,你跟我不同,你不會明白。
回憶就像痛一樣。我們同時聽著女孩的噪音,但每個耳膜的震動都無比獨特,不可取替。每個人的腦裡分泌同一種物質,但反應都不一樣。我在來來去去的乘客中尋找知音,結果只有一面長方形的窗來安慰我:一幕幕窗景流過,每一眨眼映入的景色都不同。班維爾說回憶是神,塑造著「我」,「我」在海裡遇著眾神,他們死去,但我存在,看著海。現在我敘說著G的回憶,很多人都在回想,在悼念,但回憶裡只有我。愈悲傷的回憶我愈想甩掉,縱使潛意識裡總是牢牢把這些回憶烙印在腦海裡。我竟然不斷回想起你的秘密,而我拒絕聆聽你的情境。我向你樹敵,所以你向我報復是活該。我不明白你。但我慶幸還有回憶,只有回憶是沒有爭奪的平靜,因為那裡只有我,我在這裡虛偽地完善自己,你說什麼想什麼也跟我沒關係。
我掩上書,走出書廂。劇集聲音置換成車聲。我將繼續這個回憶的重讀旅程。在爭鬥中,你勝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