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

我認識的你是一名製餅工人。每天穿著寶藍色的制服,眉頭、眼睛、嘴巴被皺紋糊成一團,彷彿是造物主的失敗作。造物主愈想複製自己,愈把麵團搞得糊糊爛爛,做不好就混成一團,再模模塑塑,結果年月把麵團的生命力抽乾,淪為一塊乾裂的白粉餅。

如果當天所派發的餅模是一個快樂的笑哈哈,你的臉會被印上如餅模一樣的笑容,你哼著幾十年前梅豔芳的《似水年華》,飛快地在覆蓋整張圓桌子的麵團上印出無數塊曲奇餅,猶如機器。說準確點,何時你不像一台機器呢?當餅模是個流淚的娃娃,你不致於流淚,但木無表情,比平日更快地把規定的製餅數目做完。是因為你預測到有什麼會發生,所以裝出賣力工作的樣子?還是想留點時間,把自己的臉陷進去剩餘的麵團裡,讓麵團的潮濕滋潤你已逝去的年月,塑出你難以形容的各種情緒?

可是,無論如何,都於是無補。你總愛呷著鐵觀音對我說,生活在香港已很幸福,你知道從前生活多慘嗎。白蒸氣在你的臉上詭異地遊離,湧上你那乾癟得如樹枝一樣的皺紋,瞬間凝結出幾分命運的殘酷,進而污染你的眼神。你孜孜不倦地告訴我,從前逃難來香港時多麼英勇,而你又怎樣在夜色繁華的都市裡,找到了一條足以在後巷鼠行的路,這是唯一通往天堂的仄徑。你愈說,我愈感受到麵團凝固時那種摸上去滿手麵粉顆粒的細碎,卻又堅強無比的質感。恍如一個巨大的餅模,正要重重壓在我身上──愛如細雪片片落下,輕拂我的肌膚,很癢;倏間黑暗從天而降,我被糊成一團血肉,忘記自己的名字。

危險常常藏在歷史的縐摺裡,如老人斑從眼角的皺紋冒出來,蔓延到整塊臉上,彷彿為你的人生罩上黑影。為了保存自己,你複製自己,把身體不同部分藏在你所愛的人身上。伯伯把你的眼睛藏起馬桶的底下,而姑媽把心臟藏在屋外的池塘裡。我十八歲那年,你給我做了一個精緻的黑森林蛋糕,巧克力漿如黑潮氾濫,藏著暗湧,細看下黑浪的高低,排列出你那乾癟的模樣。你說花了十八年,幾經艱辛做出了一個大餅模,就是為了給我製作這個精美的蛋糕。你急切問我,好吃嗎?我呆呆地看著你殷切的眼神,只管說好,內心卻抱怨,難吃得胃裡的酸液都湧上喉頭,把喉頭燒得灼痛。

吃過蛋糕後,你說這是你送給我的成人禮,由那天開始,我要展開你為我安排的旅程,把你失落的身體部分,從不同的人身上找回來,然後拼成一個完整蛋糕,作為你最大的欣慰。你明知我那裡忍心收了禮物不回禮呢,縱使禮物有多難以令人接受。我叩了很多人的門,被歡迎也好被拒絕也好,我都得用刀,把身體切成一部分一部分,作為跟別人交換的籌碼。別人拿過我的肉,放在鼻上閉上眼睛深深一嗅,總說跟你的肉一樣甜美,一口就把我的肉吃掉,他們的口一邊咀嚼一邊滲出血紅,一滴滴血滑下,在地上碎成紅寶石。刀劃過皮膚,一種一閃而過的痛快感瞬間由皮膚裡湧出來,堆積在心底裡驕傲的幻覺,使我足以僭奪神的地位。從痛苦中我竟然更明白你。

所以,我們是平等的。

抱怨

家裡有個小小的角落,陽光長期聚集在毛絨絨的抽氣扇的扇葉上,化為磨鈍的刀,把黑暗切割成一份一份不規則的黑森林蛋糕。濕氣凝結,彷彿在蜘蛛網 上點綴著淡黃色的糖霜。糖霜倏然滴下,在一棵終年不枯乾的紫羅蘭上散開,原本青綠的葉被房間的幽暗暈染成墨黑色,處處表現出營養不良的徵狀。一只可憐兮兮 的蟻在底下爬過。

我與蟻為伴,甚至被生活壓成蟻身,沒有眼睛沒有耳朵,只有一對感應外界危險的細小觸鬚。一感受到危險就立刻退後。身型太小,人類的腿巨如石象,我不敢妄想有冒險對抗的可能。至少危機是具體可感的,猶如廣告上甜美的蛋糕,永遠被滿身沾著污水的大老鼠凱睮著──因為我的渺小,沒有比巨大更為確定,反之令我安全。不錯活在二十一世紀我懷疑超人到底是否存在。那個穿著底褲的矇面人怎能代替上帝?是何等的荒謬。宇宙間太多星體太多能量而人世間太多的權勢和人性,卑微的靈魂分不清善惡與鬼神。我患了強迫症都二十多年了,強迫自己封閉一切感官,觸摸充滿形態的抽像。二十多年習慣了把抽象削尖成針,戴在頭上,一邊跑著一 邊倒刺空白的腦袋。世界於我再不必要,我是創造主,創造了世界,自我和死亡。

在這個細小的角落,我創造出腐爛發臭的家庭悲劇,為父母的雙人床添加了血的腥甜味道,混入有可可味道的可卡因,深不見底的黑暗幻覺污染唯一散發著生命氣息的紫羅蘭。我忍受著細碎粉末扎入鼻孔的微絲血管瞬間把生命抽亁變成沙漠的過程,為了擺脫毒癮我每天吸食美沙酮,僅僅為了證明陽光落不到頭上的原因,因而我時刻擁有抱怨的權利。

這是我保存自我的方式。

鄙視

我永遠只能看見你。

明亮的列車,駛入一潭黑水,偶爾另一輛列車駛過,流光由車窗溢出,湧入眼睛。乘客紛紛低頭,腦袋空洞如冰,瞳孔流出光刺,由手指射出。戰爭在空氣中形成。而坐在車廂內的你,閉目假寐。

我想起昨天你對我說的話,老朋友我們太久沒見了。你攪拌著咖啡,凝視著由棕變黃的漩渦,連藍天都被攪進去彷彿永遠失去希望。咖啡的氣味薰著從你口中 而出的甜美的罪疚感。六四國教七一新界東北,如隔世的朋友,想關注都關注不來,太累了。我把你的糖果含在口裡,甜味瞬間變酸鑽入牙床。

流螢飛滿車廂,光線築起一個個細小的監獄。我轉頭看你,你的眼神閃縮,容貌也開始變形。我嘗試穿過你的身體,那一瞬,我看見你的心湖表面,平衡而規矩如千年滴漏,底下竟愈發漆黑,旋起了龍捲風。我無法踏前一步,只能停在外邊,觀看你的罪疚感一滴一滴滲入骨髓,堆疊成鐘乳石。

我永遠只能看見你,讓你感受到我的鄙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