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譯尼采

一年前開始讀有關尼采的簡介(是的,我還沒有勇氣k原文),當時很喜歡他。但只讀了一半就放下了,雙子座的性格就是喜歡嘗鮮,深入了解一件事需要特別多的耐性。那時一位朋友也在看有關尼采的書,是黃國鉅的版本,他很快看完還寫好了書評,我只能慨嘆技不如人。

喜愛尼采是基於心理因素。我本身是情緒帶動的人,每天心情大起大落,所以讀哲學也專挑些不太抽象的理論來看,至少能讓我解釋所遭遇的事,好披上一層外衣,抵禦內心的風雪。心靈脆弱的人,最愛看勵志小品,曾幾何時我經常看勵志書,還會抄金句,鼓勵自己擺脫悲觀,努力向上(命盤上太陽與凱龍星合相,本身是一個較為破碎、容易受傷的人),我竟然把尼采當作勵志書來看。酒神是人類最原始的潛意識,是人類非人性、非道德的自然力量,充滿創造性但同時極具破壞力──人類的獸性隱藏著的drive如果控制不了,隨時把人毀滅。如果人得著太陽神的幫助,把太陽神的理性、形式、敘事與內在的drive融合,生活就變得可能。尼采把人區分為強與弱。強者能承受本身的獸性,能在充滿競爭的環境下,發揮自己,以自己的感官、想法來定義這個世界,就像尼采所崇拜的希臘人,他們創造諸神來對抗天地的侵蝕,就算最後神靈無力保佑,仍保有人類的尊嚴。至於弱者,就是被動、等待被定義的一群,他們不是被自然吞噬,永遠活於恐懼之下,就是自貶為沒能力的嘍囉,需要一個比自己高、甚至比天地更高的理想來拯救他們。尼采把這「更高的理想」視為基督教。

從前在職場經常被欺負,月亮天秤的人老是想做大好人,不會拒絕,心裡卻為著被人利用而深深不忿,但又惟恐別人不喜歡自己。老公常常氣得要把我毆斃,「你當好人夠了沒有?怎麼會答應了人家?」我心裡想,對人好也不是壞事啊,但被人騙時卻惱自己實在太笨。(老公這時就會擺出一副「早就叫你別…」的無奈表情)算了,還是別歸咎星座吧,說到底我的自尊心太弱,總要以人家對我的信任和愛來定義自己。小時候沉迷於基督教,很努力很盡責地事奉,帶小組帶敬拜做司事只欠未當過執委。執委是很高的職位啊!可以跟牧師一起委任宣教師。這些沒有薪水在現實生活裡不會給你任何榮譽的差事,小時候真的趨之若鶩,當教會裡的人感到我很重要,我就很重要了。長大了則渴望創一番事業,在工作上做自己喜歡的事,得到老闆同事客戶的認同,但大好人如我,又能幹得出什麼來?

尼采,不就是提醒我要發揮自己的力量嗎?不要怕,信自己,我的人生是由我自行定義的,沒有人能牽制我。(坊間有一本書叫《超譯尼采》,被文化界罵得狗血淋頭。我沒讀過這本書,但尼采在我的聯想裡,也搖身一變成了正向心理學的大師,對不起啊,尼采叔叔!)。

尼采所說的強人,讓我想起爸爸。爸爸是個蠻不講理的無賴,說話從來不留情面,隨時準備跟人打架,連犯法的勾當都不怕去做。家中所有人都怕了他,連外人都對他退避三舍。我們一家參加旅行團,甚少有人願意跟我們談天,導遊迫不得已才應酬應酬我們。小學五年級時,作文考試題目是《我的爸爸》,那時我太天真太傻,竟然寫爸爸很粗鄙、沒禮貌、愛罵人,這篇作文是我唯一一篇不合格的作文。從此我明白到隱而不宣的考試規則。(還是說句好話吧,爸爸其實很愛我和弟弟的)

怎麼我學不到他一絲一毫?我跟他是完全相反的人。

當然爸爸不完全符合尼采的強人標準吧,尼采認為強人是煙視媚行的,勇於打破道德規則,創造新的真理。極其量爸爸只是一個霸道的流氓,他不過靠惡耍賴去爭取他要的東西。而我,就必定是弱者了,很想討好老爸,得到他的認同,但又接受不了他那套,每次老爸迫我做他想我做的事,我都氣得差點要離家出走。

「你是我的女兒,我養你那麼大,不是感該符合我的期望嗎?」

他說我常反抗他,性格像他一樣強。噢,我才不像他這樣。但我彷彿一輩子都無法逃避他的定義、他的影子。不久之前他胡亂發火,我拍枱大罵他,飯吃到一半,不說一句就走。他好像有點怕了,在我臨離開前說:「幹嗎這麼臭脾氣?」我賭氣地大吼:「你說我像你,我的臭脾氣也是遺傳自你的。」呯一聲關門就走。關門聲在走廊裡迴盪。

被強者定義為強而已,那不算是強啊。

如今爸爸年紀愈來愈大,脾氣收歛了。雖然偶有拍枱互罵的情況,但感到他比以前容易親近。他得悉我轉行後竟然沒有大動肝火。是因為他老人家本來就不喜歡我當編輯,認為做補習反而可大展鴻圖?還是害怕年老了我不理會他照顧他,惱他一輩子?我不禁感到可惜,噢,爸爸老了,老了,他沒能力像以前一樣控制我了,有一天可能變得更弱,更小,小得我看不見。兩年前跟一個作者聊天,她談起她的家庭。她的媽媽是妓女,既吸毒又賭錢,她自小不跟母親同住,但她沒有惱媽媽,不時探望她,長大後賺到錢更供養她,雖然媽媽一下子把家用輸清光。後來媽媽信了耶穌,賭錢的情況有改善了,但她大感惋惜:「點解我阿媽以前咁『型』,現在變成咁?」

人會病、會老、會死,尼采口中的強人,遇到無法逆轉的身體變化,會有什麼反應呢?當打擊強人的,不是跟他一樣強的人,也不是奴隸,而是他自己時,他要怎樣立於命運之上?強人不斷展現自己的力量,走向超人的境界,尼采說得很狡滑──「超人」是一個過程,不是結果,所以強人就算離世,他一輩子都走在「超人」的路途上。然而,如果強人有一刻不幸倒下了,他還會被稱為強人嗎?人很軟弱,尤其意志。而且,強人孜孜向上的時候,他會感到恐懼嗎?知其不行而為之,不會沮喪嗎?或者說,強人有情緒嗎?我想起三島由紀夫的《午夜曳航》,主角阿登對尼采式的強人很執迷。阿登原本很欣賞龍二,認為龍二是強人的化身。龍二是一名水手,面對茫茫的大海,決心要展現自己的男子氣慨,但當他愛上阿登的母親後,就變得懦弱怕事。阿登知道他與母親再婚後,對他大失所望,決定要毒死他。故事裡,阿登操練自己成為強人的方法,就是不斷自我反省:為什麼我有那麼多感受?他為著感受太多而惱怒自己,卻同時規訓自己不許動怒。他與他的小伙伴們以殘殺小貓消滅自己多餘的感情,起初他會感到害怕、噁心,慢慢卻享受血腥的趣味。殺貓的情節與後來殺繼父龍二 的情節相對應,作者沒有交代最後龍二死了沒有,但龍二被殺後,相信阿登真的變成強人了。

尼采的強人是頭腦簡單的動物,他只會感受到光榮與痛苦,他之所以忍受痛苦是因為將來要得享榮耀。對人同情,只會被尼采鄙視,因為憐憫他人只會抹殺強與弱的差異;而基督教就是把同情推到極致的宗教,基督教把同情弱者升格為上帝對人的要求,並把這種外在於人的道德,放諸四海則準,用來批判強人、打擊強人。然而,如果全世界只有強者,沒有弱者,會發生什麼事?世界會不斷打仗嗎?(尼采認為法律制度是強者用以滅少弱者報復所用的手段,但這種手段阻礙人發揮自我,只是社會發展的過度狀態)完全拒絕外在於自己的普遍觀念,連政府或國家都不願承認,這種無政府狀態又是否可行?

這樣的人,大概只能在神話裡出現。正如尼采說,藝術是人類形而上的拯救。我在書本重建父親的形象,也在書本裡尋找對抗父親的力量。

距離

早上我收到你的留言,字與字、行與行黏在一起,一灘又一灘的黑水,沒有疆界地蔓延,濺滿了家中剛好洗淨的地板,又如油鰻般爬在我身上,綴成一條黑亮亮的裙。陽光燦爛靜好。

那時我在想,該回覆什麼呢。對著電話呆了好一會,工作堆滿桌上,還有無數訊息要回覆,茶沒有喝光早變酸。叮噹叮噹聲牽著我,掛滿銀鈴般的所謂愛,一條隱型的繩。我深深吸一口氣,打了一句,你當我什麼,就狠狠把電話摔一旁,我想像你的笑意像寵物的主人,牽引著貓。

「你還記得我們在哪裡吃過最美味的魚生嗎?」老公閒著無聊很想找我聊天。你看不見我躲在自己的洞裡寫作嗎?我在拯救自己,但他還在嬉皮笑臉,說著不好笑的笑話。老公,你發現了嗎?那一頭大象,背著很多禮物,像聖誕老人似的,正要衝出熒幕,騎在我背上。老公訕笑:「這不是很舒服的按摩嗎……我們吃過最好吃的魚生是在泰國,不是日本啊。」

還記得那年到泰國旅行,我們參觀過一個海洋生物博物館。偌大的鯨魚標本,鰓骨內臟與柔軟冰冷的絲絲肉質,在凝膠裡安靜地飄浮著,彷彿沒有重量。同行的孩子們指著標本,與解說圖相認,是胃,這是,嘻……子宮,不,是雞雞,又好像是便便的地方。鯨魚的眼珠睜得老大,眼白像一個不斷在原地旋轉的大車輪,我想牠是很害怕吧,遮掩牠的只有透明的凝膠。

巴塔耶說,穿衣是人最自然最基本的狀態,裸身才是冒險。

電話的訊號燈又亮起,彷彿連空氣中的塵埃,都要把我的肉一片一片硘開,一碟美味的魚生端在你面前,最美味的魚生。飯桌上金魚缸裡的小熱帶魚不斷打轉。老公想伸手逗牠,魚以頻繁的活動企圖把微小的體積擴大至看似可保護自己的網,我突然深感恐懼,我想撲過去保護牠,雖然我知道老公只是頑皮,不過想嚇嚇牠,但連歸屬於主人依賴於主人的小魚,都要奮力維護一片不知是否存在的水面,我想,尊嚴,是夾在海岸中間的小島,要是人太貪心把海填掉,小島就會陸沉。

老公把魚糧倒進水裡,未融掉時棕色的魚糧堆成一個小山丘。我看見水缸升起了新大陸。我把電話關掉,潛進水裡,躲在小魚的肚子裡,一切都平靜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