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自語

用筆寫和用口講永遠是兩個層次的事,經常找不到表達自己的言語,因為說話要顧及對象,對應不同對象我該說什麼呢?我不顧揣摩,我不是世故的人,不是太直率就是太含蓄。而且像我這樣遺世獨立又不愛娛樂的人跟別人是沒什麼話題的。

但寫就寬大得多,我感到寫更接近真我,我也不需顧及讀者,你看,不看都不關我事。我只是向著一群虛擬的受眾,書寫我的想法和生活。我想像有一班朋友在看,不過朋友看不看是於我無關的。

我發現一個事實,所謂的溝通,其實也是基於想像。想像一個/一班聽眾,想像對方專注和代入,就算對方在你面前微笑,滔滔不絕,都未必是真實,但不這樣想像人就會崩潰,人不能沒有他者而存在。

卡繆說過,最大的沉默不是互不作聲,而是彼此說話。孤獨是常態,反而渴望打破孤獨是荒謬的開始。是的,人生的功課就是要學會面對荒謬和不正常。我想,書寫是其中一種面對的方法,人不會因寫而減少孤獨,正如袁哲生不會因為多了我這位小讀者而不去自殺,但寫讓人明白自己,使人有勇氣面對世界。

很多人以別人做過什麼、有什麼成就來判斷人的價值。而我更欣賞〈寂寞的遊戲〉中的「我」,沉迷於躲藏的狀態,躲在世界一角去觀察這個大千世界。「我比較喜歡像啞巴的那種人」,沒錯,因為啞巴才能安靜和清醒地看清核心和底蘊。我沒有熱心,沒有理想,也沒有文青的優雅風格,一個毫不起眼的人。曾經有人說,你不覺得唸哲學、文學這些東西好像太離地了,太不虛浮了,世界上那麼多苦難,需要人去改變,你看,誰誰誰搞了一個活動,誰誰誰寫了一篇救世的評論。人總是要靠做了什麼來定義自己,也讓別人去下定義,但我留戀〈寂寞的遊戲〉中的「我」所沉迷幻想的世界,雖然得不到他的朋友和家人的肯定,卻最終還是找到知音:

在一次放學回家的路上,我突然很莫名地想把內心深處埋藏已久的那句話告訴何雅文。〔⋯⋯〕

起先,我隨意地說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在一小段沉默之後,我刻意壓低了嗓音,喃喃對自己說道:「我覺得馬是會飛的,馬在跑的時候,我們看不見牠的翅膀,就像鳥在飛的時候看不見腳一樣。」

沒想到何雅文不但聽見了我說的話,而且她說,每當在伴奏那首〈在銀色的月光下時〉,隨著遙籃似的音符,心中就會浮現一個無垠的銀色夜空,在柔和的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海面上閃爍著細碎的金光,遙遠的天邊,一匹白馬像流星一般劃過天際。何雅文接著說,每當心中浮現這個景象時,她總是想像自己向沙灘走去,海面上緩緩漂來一張柔軟的波浪裡,躺在毯子上,向著遠方漂去,漸漸消失⋯⋯。

聽完何雅文的描述,我覺得想哭。

雖然故事裡何雅文最終到外國升學,悄然離開了「我」,但孤獨引發的美和愛沒有因為朋友離去而消失,直至「我」長大被迫離開躲藏的洞穴時,「我」仍記掛著青澀的少年時期那些卑微的渴望。世界比表面現實更深,更沉,但能看清的人很少。他們喜歡分析,要不,就誤以為輕鬆自在的花花世界是人生的全部。孤獨源於特別,如果沒有差異,那每個人都生活得很好,很安全,沒有邊緣,只有一片糊糊的白色。所以,我寧願咀嚼孤獨,縱使苦汁從牙齦裡滲出來,沾污了衣衫,縱使我在世人眼中既平凡又不堪。

Raymond Carver的不經意和節約

斷斷續續地寫了一年小說,沒什麼發表。參加比賽也名落孫山。我還在練習,掌握自己喜歡的風格、節奏,但現在連喜歡哪個小說家也不是很懂。性格如此,容易分心,容易心動,沒有村上春樹的堅持和毅力。

文學圈子喜歡的小說家,我就偏不去看,愈多人模仿的小說家,我愈是不跟風。黃碧雲,我除了〈桃花紅〉外什麼也沒讀過,張愛玲曾經是我的大愛,但也不再多看了。韓麗珠、謝曉虹的小說很好,她們曾經是我的老師,但我學不了她們的魔幻寫實。董啟章的敘事實驗我又不想模仿,香港文學圈流行的本土歷史書寫,我又不想寫。

五宮有天王星,創作上希望叛逆前人。但能力有限,如果路是人走出來的,我一步一步走,卻是在廣場上跨步,空曠而飄渺,走不出只屬於自己的小巷。

把自己的拙作交給朋友看,朋友的評語很狠。朋友喜歡西洋詩歌,特別推崇西方的短篇小說。他認為我的小說細節和人物心態不夠精警,節奏也及不上大師級的水平。而且太想要說大道理,短篇小說的好是「野渡無人舟自橫」。我心裡不是滋味,但還是接受了他的意見,認真看他介紹的小說家,首先看Raymond Carver。果然沒介紹錯,每個故事都觸動我的心弦,我反覆翻看幾次。說不出的靜謐美好。語言精警,絕無多餘的敘述和描寫,是海明威冰山理論的佼佼者。

每篇小說的篇幅都很少,雖然沒數過字數,但我想每篇不超過一萬字。全是日常的生活情景,夫婦吵架,朋友聚會,孩子去釣魚,上班時遇見胖子等。敘事的時間維度大多不超過一天,可能只是一天裡某一個時段,就算是超過一天,節奏也明快,不作多餘的過渡和解釋。他不炫技,不玩華麗的敘事技巧,沒有多段回憶穿來插去,不深入探索人物心理的生成,說來說去的都是現在,但就是在現在這一刻裡,他不經意地掰開了一條人與人關係裡的小裂縫,呈現出你和我都會遇見的無奈,在溝通不果的過程中突顯出人與人之間的孤獨。

我一直認為說孤獨,就要深入底層去剖析。我想這是哲學給我的遺害吧。詩與小說不同,詩能直接以語言塢入內核,但小說必然是通過敘事,故事不一定有深刻的主題,但一定要好看。現代主義和實驗派的作品不是我杯茶,我傳統得像阿婆,我喜歡公公婆婆在孫子床邊說故事的氛圍。

Raymond Carver很擅長透過衝突來突出人與人之間的孤獨,衝突的最後往往是不能解決的殘忍局面,Raymond Carver看似三言兩句就說出了人類的孤獨處境。例如第一個故事〈沒有人說一句話〉,大清早,父母就鬧得很不高興,從父母吵架的內容可見這頭家到了快要分崩離析的地步。但孩子在父母的爭吵聲醒來,並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只在考量著怎樣可以在母親面前裝病逃學。母親既要上班又面對婚姻危機,沒有心情和空間照顧踏入青春期的「我」,由得「我」逃學去,不予理會。這種互不了解的格局,已為孤獨埋下伏筆了。然後「我」去釣魚,與另一個孩子一起制伏了一頭大鱒魚,在分魚獲的時候,兩人都處於緊張的局面,但「我」和孩子用了很童真的方式解決了衝突。回到家,「我」想向父母展現釣魚的成果,但父母正在吵架,原本喜歡釣魚的父親看了鱒魚一眼就叫孩子把魚扔掉。故事就在孩子的興高采烈被父母灑了一盆冷水而終止。小說中,父親、母親和我都處於各自的孤獨裡,小說結構不經意但看得出策略,父母化解不了的僵局與「我」和孩子和平地解決衝突正好形成對比。大人們吵架時比孩子自我中心得多,就如故事裡的父親,既對孩子的鱒魚不看一眼,也對配偶的說話充耳不聞。

看了好幾篇Raymond Carver的作品,像這篇有明顯的對比和前後呼應的小說不算多。很多都是看似隨心寫下來的神來之筆。大部分我看的短篇小說,開首已定好了格局,首先略略交代主要人物和背景,讓讀者有個預設,再在敘述裡幻變生花,在敘述過程中不斷提供線索,為開首的伏筆填下更多內容,結局則加上幾筆呼應開首。或許我受台灣小說的嚴重薰陶,覺得短篇小說必以完整為重點,而我心目中的完整,就是開首發展高潮結尾不斷呼應。但Raymond Carver卻不行這一套,他的風格就是輕輕的,無論在敘事還是意象方面,都沒有刻意的策略和格局,朋友說的那句「野渡無人舟自橫」,正好適合形容他。Raymond Carver的故事總是由頭說到尾,不會刻意插入回憶作補充,結尾也不一定呼應開首。例如〈自行車、肌肉和香煙〉,作者以順敘的方式,記敘哈密頓在與妻子討論戒煙期間突然被兒子的同學請到家裡,與其他家長一起解決兒子與友人之間的糾紛,哈密頓被其中一個家長惹火了,打了架,回家後孩子問起爺爺的事,以此作終結。在哈密頓與兒子的對話裡,爺爺是影響哈密頓的重要人物,爺爺在生時為了保護哈密頓曾與人打架,所以哈密頓在剛才打鬥裡想起自己的父親,孩子亦在哈密頓與他人打架時,深深感受到父親的愛。如果以我之前所理解的完整小說架構來看,既然爺爺是個重要的人,作品必然會在起先或中段略提爺爺的事,到結尾再呼應和強調,但作者安排哈密頓和兒子在晚間交談時才提起爺爺,而在哈密頓向孩子伸出手請孩子嗅煙味的小動作裡,才暗示哈密頓戒不掉煙癮是因為懷念父親。(這篇故事讓我想起陳奕迅的〈單車〉,讓我很感動,如果我在父母小時候就認識他們,會怎樣呢?)

在Raymond Carver的故事裡,人物出場很多時是主角遇上了才加以描述。作者不會刻意為人物出場訂定一個舞台,幾乎是他們是時候要出場就讓他們自然而然地走進來吧,就如我們在街上遇見好友一樣的隨意。而角色千絲萬縷的關係也是到故事發展到某處,由人物的小動作來揭示,作者不會在之前留有伏筆或之後作多餘的交代。例如在〈阿拉斯加有什麼?〉裡,故事開首就寫傑克買鞋子後回家洗澡,傑克的心情很暢快,買鞋和洗澡那一幕,好像與之後的故事無關。直至傑克和瑪麗到卡爾和海倫家抽大麻水煙,卡爾和海倫才出場。作者沒有一開場留下伏筆提示瑪麗和卡爾的關係曖昧,卻在他們抽水煙的時候,透過小動作表現瑪麗和加爾有染,「傑克看著他們向廚房走去。他把背靠在沙發的墊子上,看著他們⋯⋯他看見卡爾伸手去夠碗柜架子上的東西,瑪麗的身子貼在卡爾的後面,用手臂摟住他的腰。」「傑克盯著瑪麗,瑪麗凝視著卡爾,卡爾卻盯著腳邊的地毯看。」而人物的心理狀態,作者也沒有加以渲染,傑克看見瑪麗和卡爾的舉動,作者沒明寫他的感受,只從傑克的視角寫他看到瑪麗和卡爾的親密,讀者自然意會到卡爾的妒忌。到傑克要走了,他大力拉著瑪麗走,對他的心理狀態也是沒說半句,但從傑克的大動作讀者可感受到他內心的壓抑。

作者亦沒有刻意經營有深刻象徵意味的意象。大部分作者(特別是華文作者)都喜歡以某一、兩個獨特意象貫穿故事,而且意象好像愈新奇愈吸引人。相比之下,Raymond Carver的意象大多是日常生活可見的小物件,意象的出現大多是主角在日常生活遇上了,自然而然就在這裡,但同時巧妙地反映角色的心理狀態。再以〈阿拉斯加有什麼?〉為例,作者以傑克買了一雙新鞋子作開首,我個人認為鞋子的象徵意味不強,但反映了傑克的心理狀態。從文中的敘述可見,傑克從事的是體力勞動的工作,他想要一雙舒適的新鞋子,大概是方便工作吧,他本身很喜歡這對鞋子。在故事裡鞋子代表傑克真心在意的東西。在傑克和瑪麗去加爾和海倫家抽大麻煙的時候,傑克並不投入當中,常常瞪著他的新鞋子,彷彿參加聚會只為了逗瑪麗開心。瑪麗問他,給你買個大麻水煙好不好,傑克看了看自己的新鞋子,說好。作者透過這小動作表現出傑克並不特別喜歡抽大麻煙,他更喜歡他的新鞋子,說好不過是對瑪麗的遷就。大家抽大麻煙時,他就喝汽水,汽水不小心倒到他的鞋子上,他很緊張,很惋惜,瑪麗和他的朋友都在笑他。這是他的孤獨,他喜歡的沒有人明白。故事裡有貓叼著老鼠走過卡爾家的情景,卡爾抽了大麻煙,神智不清醒,放了野貓和老鼠進家。當傑克與瑪麗回到家裡,傑克臨睡時,看見家裡家裡好像也有隻叼著老鼠的貓。「他緊盯著那兒看了會兒,好像又看見了,是一雙小眼睛。」我認為結尾野貓的意象是傑克對與瑪麗的關係感到不安的表現,他怕有人不經意潛入了他們的關係中。

我想,Raymond Carver的minimalism,就是體現在以上幾個方面了。他創造了自己的文體風格:簡潔的開首;不刻意的人物出場、場境過渡、日常不過的意象;對角色的心理狀態不多作交代;不賣弄有特別背景的人物;不探討死亡、愛慾、家國這些宏大議題,僅僅透過普通的、在社會上常見人物呈現人類普遍面對的處境,人與人之間的孤獨。這是他出色的地方。

我還沒看完他的小說集,所說的有不中肯之處,但粗看幾篇,我認為他這種寫法是有局限的:故事不能寫得長,不能拉闊敘事的維度,永遠只停留在現在此刻,雖然我不同意故意賣弄高深,但這種寫法不能有太多的突破,也難探討人性的深層意識。朋友說這種小說有很多富有歧義的細節,但我不認同,這種小說能折射的主題很少,意象過於簡單,能分析的地方不多,我覺得,文學的美好,應是文本可給予人多角度的閱讀。畢竟,Raymond Carver只表現了小說的其中一種,我本身喜歡探討人類心理深層狀態的小說;當然,這對於短篇小說這種載體是有難度的,所以不是每個小說家都寫得好。福克納曾說過短篇小說是最難的駕馭文體,長篇小說作者可以稍為懶惰,但短篇小說必須寫得很精準,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掏金般掏過一樣,字字珠璣。

要繼續努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