佔中,反佔中,兩邊都在說對方很暴力,兩邊都在爭取普選和平。剛剛在網上讀到一篇關於暴力的文章,一名香港著名作家對暴力的分析,精微而激情。可惜撐起理性的面具總讓我極度疲累,我無可奈何只能回歸自己,觸摸自身的創傷。
我想起兒時父母吵架時的種種情形,最激烈的一次是在我五歲的時候,那時住臨屋,晚上一家三口睡在上層,我和爸媽的床只隔著兩層灰白的蚊帳,小時候很愛睡,常常一覺睡到天亮,把夢忘得一乾二淨,快樂上學去,某天晚上卻模模糊糊地被吵醒,睜開惺忪睡眼竟發現媽媽手上握著一把亮晃晃的大菜刀,反照著月亮的銀光。回憶畢竟依稀,今天只記得那天晚上我坐在床上,大聲哭喊不要不要,而媽媽把菜刀放在枕頭邊,刀鋒向著爸爸的頭,繼續睡去。
我生長於一個草根家庭。父親大刺刺的滿口粗言穢語,你說一句他跟你說十句,從前當小販上街攞檔動輒與人打架。在家裡他是皇帝,大家只有跟從他的份兒,唯他說的話是真理。還記得那年我上教會上得幾乎失心瘋,有一晚他零晨放工回家,我已熟睡了,他硬把我揪起來,批評我沉迷上教會。當時我抱著非常崇高的理由,冷靜地跟他解釋,但他硬說我上教會是為了結識男朋友,又擔心我過早拍拖云云,罵了我兩小時,才讓我回到床上睡去。
在傳統中國人家庭錢是權力的象徵,賺錢的就是話事人,既然賺錢那麼委屈,在家就要把權力運用至極致,以彌補人浮於事的失落。他任意批評別人,把冥頑的偏見硬硬地套在我們身上。媽媽既蠢又醜,做菜不好吃,什麼事都做不成,而我們,就是不醒目、沒主見、咁都唔識讀咩書呀。甫大學畢業我選了一份自以為非常喜歡的工作,他批評人工太低,說我耽於逸樂,不想賺錢捱世界,迫我搬家在外租房子,我沒說半句就搬家了,三個月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後來我在工作上受到了無數的委屈,理想終歸飄零,那也罷了,但直至現在他仍然認為我當時的工作毫無壓力,不過想逃避現實。
如今老了,爸爸的火氣漸消,較容易相處,喜歡說從前,重覆又重覆地說文革時有多慘有多慘,而我們就有多幸福。他是地主的兒子,小時候被迫退學每天擔水泥修水灞,雙手經常沾水,入冬時皮膚爆裂流血,劇痛,也疼在奶奶心裡,奶奶為他塗上當時珍貴的雞油,算是聊勝於無。好不容易來到香港,卻遭人騙財,又被人看扁,被嘲是大陸仔沒出息,但他就是要強,更要遇強愈強──我要你先怕了我,那管你是誰。
有時我會質疑到底是否比上一代過得更好,我感到內心被刮破流血時,有誰替我塗上珍貴的雞油呢。或許是我天生內心殘障所以長大後才要面對傷痕,與人無尤,也許是自省能力太強以致容易受傷。心靈強大的人總說我比你更慘,你的算什麼,沒錯,我沒有本錢與人比慘,本身就沒有配得自憐的合法性,所以我只能以沉默來面對暴力,以免招人白眼。只是過了很久,直至現在,我才開始接受的確比上一代「幸福」,不只在物質上,更是在精神上,暴力一代一代過濾,是會淨盡的,雖然在我心上留下不容易撣走的灰塵。
我比較相信暴力是人的本性。就如尼采叔叔所說,弱者為了保護自己免受強者所傷,所以與人締結契約,而這些契約條文慢慢演變成潛而默化的文化習慣;但我們都忘記了和平是學習得來的,暴力才是人性的真實。早前看過一本關於死刑的書也說,我們在新聞上讀到殺人犯草菅人命,實在渴望法官替天行道,判以死刑以懲罰他們;報復是人難以根絕的本性,那怕是報復在別人身上還是自己身上,替天行道是美化了。
小時候經常被爸媽寃枉,家裡東西不見了硬說被我偷去,還狠狠痛打我一頓,有一次我一邊拭淚一邊想,既然你們不愛我只想我死我就死給你們看吧,讓你們後悔一輩子,於是拿起一根鉛筆在舔,我知道鉛筆有鉛毒,吃了會死。不幸的是我舔得不多,身體還在不斷長高,結果長成今天的模樣。
既然暴力是天生的,以暴易暴也是一種好的做法,爸爸就是靠這方法才能走到如今,養大我們。以暴易暴的方法我一直學不懂,在家人強大的身影下,我不就是尼采叔叔所言的弱者嗎?希望虐待自己以求別人可憐,奢望與人交流而達到理解,互相遷就,還以為是美德。結婚後回娘家吃飯,每次都感到害怕,不敢談工作,怕惹老人家不高興,不敢談政治,怕政見不合會反枱。我是受不了那些冷言冷語, 對對方的意見充滿鄙視的態度。有一次明明在吃飯,媽媽做了很多我喜歡的菜,但不知說起了什麼,爸爸那種取笑人的態度又來了,說我沒用,比豬更沒用,我跟他大吵大鬧,最後摔下筷子,沒吃下一口飯就揚長離去。
自此爸爸說話開始有所收斂,但我竟然覺得難過,原來人的內心很脆弱,因為恐懼而脆弱,也因為年老而脆弱,縱管外表裝出來是多麼強悍。表面乖巧的我一直與家庭疏離,避得就避,這是我第一次感到與他有連繫,令我驚訝的是我們竟然在暴力中相通,硬碰硬中發現了彼此的弱。我想,尼采的超人只能活於書本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