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

今天學生意外地取消補習,我在吉野家吃過最愛吃的芝士竹輪火鍋後,就乘火車到中大看書。中大的晚上寧靜安詳,聯合書院草地外僅僅亮起疏落的黃燈,旁邊是低矮的建築,大家都放學下班了,教學樓空無一人,地下的玻璃門反映著暈暈黃光。昏暗的黃燈下映著墨黑而婆娑的樹影,風吹過,靜得只有樹葉的沙沙聲。馬路上白色的街燈照在路邊纖瘦的樹上,撒下柔美的影子,彷彿拖曳著一袋子輕盈的、朦朧的詩句。抬頭一看,半圓的月澄明得緊,為旁邊的層雲灑上一片薄銀。面對著如此空靈的美景,我久久不能言語,站得腿痠了才甘願走進圖書館。

現在正席中大暑假,沒有多少人到圖書館裡來。我本想找《商禽全集》,可惜現在新亞圖書館裝修,館藏次序混亂,明明電腦標示搬到了聯合圖書館,但在聯合圖書館裡還是找不到。只好我挑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隨意找本書看。窗外的草坪漆黑一片,屋簷擋住了月光,心下不禁黯然,實在捨不得剛才的美景,這裡黑得太單調了。如果古仁人可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那我只是一個平凡人,當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時,我才能寵辱皆忘。

我本就不是內心澄明的人。面對如此靜謐的夜、寧靜的圖書館,內心雖未至波濤洶湧,但仍起伏著暗湧,隨時冒起隱藏著鯊魚尖牙的白頭浪。我想起《微物之神》的主角艾斯沙和端海兒,一對心靈相通、對彼此非常敏感的雙胞胎。端海兒和艾斯沙在七歲時因各種誤會被迫分開,自此端海兒變得迷惘、反叛,沉淪於外面世界而失去自己,而艾斯沙變得沉默,關閉在自我安全的花園裡,不再與外部世界聯結。三十一歲那年,端海兒與艾斯沙團聚,兩人的心靈都得到了醫治和整合。讀著時,我想,既然這是一部回憶小說,乾脆把艾斯沙和端海兒想像為作者的分身也未嘗不可,端海兒是作者外部的自己,而艾斯沙則是內在的心靈。沒有了外在的自己,自我永遠只能在內在的小花園裡栽種著不為人知的秘密,沒有內在心靈的指引,人會非常迷惘,就如茫茫大海上的一葉孤舟,不知所向。

這階段的我,就像艾斯沙一樣,對外部世界沉默不語。我辭了職,退出了原本所屬的團體,甚少與朋友聯絡,面書也不留一言。我沉溺於美麗的藝術世界,逃避現實感太強、有著強烈利害關係的人際網絡。現實與理想是充滿落差的,就像《大亨小傳》裡蓋茨比風光浮華、令人欣羨的方方面面背後,原來是低劣的手段和庸俗的動機。艾斯沙遇見從前傷害過他的革命黨人皮萊,「走過去,不粗魯,也彬彬有禮,只是不發一語」,對於在我身邊發生的人和事,我也會態度溫和,微微一笑地轉身而過。然而艾斯沙的內心,並不是佛一般的清淨心,說到底誰真能緣起性空,頓悟成佛呢?當端海兒回來看他,艾斯沙感受到外在的自己要與他融合時,他開始聽不到自己的聲音,開始害怕。他人正眼不看我,或是鄙視這個沒出息的我時,我想起「明月出天山,蒼茫人海間」的空靈境界,還是可以自我陶醉於飄渺的幻想裡,但我始終不是聖人,世界如此繁華,我卻遠遠站著,不參一把,愛比較、愛自憐的心癮就像蛇一樣,侵擾內心的平衡。

何時出生、出生於怎樣的家庭我無法選擇,但如何生活,卻是我能夠決定的。海德格於《藝術作品的起源》裡提到,梵高的《農民鞋》最能反映人在世界詩意地棲居。人穿著鞋,在地上走,就成了「田野裡的小徑」。人總要在世上留下具體足跡,才能確認自己的存在。對我來說,文字,就是同樣意思,就算是排洩物也好,也足以證明我真真正正地活過。文字之於我,希望是使我本真地活的ready to hand,讓我足以在世上展現自己,就如卡夫卡、布鲁諾‧舒爾茨,他們寫作不為什麼,只純粹為了自己,不寫,他們可能生存不了;就如梵高,在自己的藝術境界裡燃燒著對生命、對信仰的熱情,卻不為著別人讚賞。如斯活著,直至生命的最後,我能夠像小律安二郎一樣,在墓上自豪地寫下一個「無」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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