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

失眠之於文學家,本是藝術的美引發出的優雅反應,失眠時他們會看書,會凝視窗外的明月,在床上經歷高貴的情緒起伏後,會寫出美妙的詩篇和小說來。普魯斯特洋洋灑灑二百萬字的回憶之旅,也是躺在床上無事可幹時建構出來的。
.
失眠使文學家變得偉大,卻使我這個凡人更加卑賤。失眠時我什麼都想不來,沒有美好的未來,也沒有恢宏的過去,只有現在。此時此刻催迫著我,我不斷的想,不斷的想:怎辦?怎樣才能睡得著?睡不著,明天就沒有精神工作,黑眼圈就會愈來愈大……看著旁邊呼呼大睡還張著口流涎的老公,我既羨慕,又焦灼。身體已疲倦極了,但腦袋卻像盛滿火藥一樣,不同的思緒在打仗。有時閉眼,有時睜眼,但無論閉眼和睜眼,面對的都是茫茫的漆黑。最後我放棄睡著的渴望,索性坐在床上,呆呆地看著牆壁,時間為把這面單調的黑色平面慢慢掃上藍色,睡意就隱藏在無數的藍的層次之間。直至睡去之時,天大概已經大亮了。
.
失眠一兩天,我的精神還能撐下去,失眠一星期,魂魄就與身體分開了,走在路上,風可以穿過我的靈魂,但疲倦而頑強的身體,卻盲目地繼續每天的運作,就像汽車沒有了司機,仍會衝紅燈,仍會瘋狂地吃汽油。
.
這種魂不附體的感覺是難以描述的,但身體的疲倦,卻實實在在提醒著我,我啊,我啊,正在此時、此刻,無從逃避。哲學家列維納斯正是從失眠開始他的哲學。當人失眠的時候,就要被迫面對一種無名而尖銳的存在,當我們在重重睡意中無可奈何地睜開雙眼,所意識到的,就是世界的物、其他人和我都共同處於這個世界裡,千秋萬世,會一直下去。失眠的人,最在意時間的過去,但最不能意識到時間,他怕明天早上沒精神,怕明天的工作做不完,但在失眠當刻,時間已沒有長短的概念,他們留意到的,只有身體、床和身邊的事物。他不會知道失眠何時結束,疲倦和恐懼是沒有終止的,人生由可以掌握的狀態退化為盤古初開時的一片渾沌。失眠本是無法控制的狀態,我這樣說有點弔詭,其實睡眠也不由人控制,無論人多麼努力,也不能靠自己想什麼、做什麼入眠,我的意思是,當人睡著時,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睡著了。睡眠本不由意識操控的。
.
卡夫卡曾經在日記裡談過失眠。夜裡輾轉反側,縱使睡著,他仍感到彷彿有另一個「我」睡在自己旁邊,要不斷跟這個「我」糾纏,甚至被這個「我」弄醒了。對卡夫卡而言,夢,不再是人沒有意識時的昏睡狀態,更是有如睡醒一般的清明,睡著與清醒也就失去了界線。所以,如果把卡夫卡那種半睡半醒的狀態也稱作失眠(嚴格來說,也算是失眠的,我曾在睡眠時夢見自己睡不著,十分恐懼,嚇醒了,結果整晚睡不著),那失眠的人,就像列維納斯所說的,面對著自我難以逃脫的存在,清醒而瘋狂。
.
列維納斯說,睡眠是自我復歸的過程。能夠入睡,代表人有意識 (consciousness),有了意識,人才能建立自我的觀念──劃清自我與世界的界限,不把自我的存在與世界的存在混為一談。我常說我是一個疑似精神病患者,就是說我經常處於這種無法自控、沒有自我意識的狀態。控制,本基於對事物的認識和代入的權力,即把自己代入所要控制的物件,達至物我同一的境界。但蘇格拉底說「認識你自己」,談何容易?加謬聽到蘇格拉底的豪情壯語只會訕笑──人只能意識存在,但不能為存在添加額外的內容。代入,對我來說更是難以為之,身體和靈魂早已獨立於我而存在,我能做的,只是尖銳地意識到,他們,的,存在。
.
每晚陪伴我的,只有濃黑的夜、老公的鼻息、放在床頭的書本,還有心跳加速、發熱又發冷的身體。躺在床上,恍如一根根尖針刺進我的身體裡,但針從哪裡來?
.
這種無法控制的狀態,如今我想,可能是源於自己貪多務得吧。中六時第一次經歷失眠,那時面對公開試,壓力很大,有一天,身體不聽話,睡不著,很驚恐,自始,每逢失眠我就很怕,也就更難睡著了。中七那年,考完模擬試後,整整兩個月每天只睡四小時,為了減壓,那兩個月我只是玩耍,對書本、試卷,碰也不碰,但還是睡不著。最後一天考中國文學,從試場回家後,我昏睡了一整天,到第二天中午才醒過來。可是,從那時起,失眠已變成幽靈,常常來拜會我,在我耳邊訴說我的壞話。「唔捱得」已成為我的代名詞了,在這個資本主義社會,尤其是香港,絕對是一種罪惡。
.
壓力啊,還不是源於人不滿足?人不滿足,還不因為希望擁有更多?希望擁有更多,還不是怕自己的生存受威脅?人怎能脫離對死亡的恐懼?海德格說,正因為死亡,人才會思考存在,才有動力去生活,去實踐自己。但,死亡既推動我們趨向生,也迫著人去赴死,生活,正是這兩種拉力磨出來的碎屑。讀書時我希望做到最好,怕做得不好,就沒有將來了,沒有人生了。但成績攀上了頂峰後,身體還健在,脆弱精神卻頻死了,每天在焦慮的迷宮中走不出來(到現在我還常常做著高考不及格,升不上大學不知怎辦的惡夢)。畢業後踏入社會,壓力既因為希望做好本分,也來自對知識的貪心。每天下班,感到時間不夠用,常看書、看電影到通宵達旦,躺在床上,角色和情節,就在我腦海裡重演;或是哲學家跳出書本,跟我辯論。腦袋用得太多,她以為自己掌握大權了,以為我沒有她不行了,慢慢就不聽話,不受我的控制。
.
《神曲》裡維吉爾跟但丁說罪有三種:不能節制、有惡意和有暴行。對於完美的無盡渴望、知識的過分追求,本就是不受控的貪心。按基督教的說法,被罪纏繞,就會失去心靈的自由,那我恐怕只能在地獄裡受苦了。這讓我想起,在《神曲》的地獄第二圈裡,幽靈弗蘭齊斯嘉抱著愛人保羅向但丁訴說他們的愛情故事,弗蘭齊斯嘉是有夫之婦,卻戀慕丈夫的弟弟保羅,兩人都渴望擁有對方,深情一吻,也就改變了兩人的命運,後來奸情被揭發,兩人被處死,死後要在地獄受刑,但仍緊緊黏著對方。他們雖然擁有對方了,但當弗蘭齊斯嘉自豪地說著他們的愛情時,保羅卻忍不住伏在弗蘭齊斯嘉肩頭苦苦地哭。就算無關情愛,擁有,不也是令人痛苦嗎?
.
走筆至此,我想,睡眠算是最反資本主義的行動了。人必須放下才能睡著──不想著去控制環境、控制自己,完全放開雙手,把自己拋進綿綿不絕的神秘裡,任由夢境隨意延伸生命的國度。如此說來,列維納斯的自我意識不正是源於放棄嗎?耶穌說失喪生命就會得著生命,原來是真的。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