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美

很久很久沒有生產自己的文字了。離開編輯的行業,文字如塵,飄落各處,積成厚厚的令人難以忍受的污垢,沖刷不掉。每打一個字都如針刺在皮膚,不完美把我戳得劇痛。文章空洞不能見大雅之堂。到底我愛完美還是愛寫作?

經常有表達自己的慾望,但說到一半就止住。人長大了,到底什麼可說什麼時候要閉嘴,常拿捏不準。很想隨時也向人表白心迹與人交心,但世界太複雜,輕輕相碰也會令人受傷,雖然理智上我知道傷不到我絲毫毛髮。在渴望親密與保護自己之間,我笨拙地保持沉默,以為沉默使我看上去醒目一點,在這個凡事要求精明的社會。

世界紛紛擾擾,而我常常困在生活的苦惱煩瑣裡,泅泳於情緒之海。我想表達對社會的關注,但太怕庸俗,也太怕宏大,害怕偉大的事使我失去了自覺,把別人的口當作自己的口,胡亂搬弄文字,在偉大之下忘記自己只是在假裝。我明白我的懦弱,如果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自己」已把我搞得筋疲力盡了;那就把這個自己縮小一點吧,但這個微小的孩子不住呼喊著我,我要一塊一塊磚頭蓋在破碎的生命上,修補很久以前的傷。她的聲音太大,比社會更大。

我卻接受不了自己的自私。我呼喊著,要走出去,走出去。不出去是一個罪名,在這個沸沸揚揚的時代。行動的人才不理會這些小家子氣的感情。個人感受自私得不能與社會連繫,難道一份內疚,一種對自己的不滿,就是不行動的藉口嗎?

心情好時我會接受,我也只能這樣,保護自己不被成長不善而做成的敏感所刮傷。維持情緒穩定是每天最大的功課。我很努力去過我的生活。

但性格決定命運,哪只自己的命運?

最近讀了不少小說,這篇很好那篇也很好,我竟然找不到屬於自己的品味,連自己喜歡什麼都不知道,到底有什麼可寫?連自己最不能失去的事物也察覺不了,有什麼值得我捍衛?

道理上我是知道的。我的頭腦很清醒,內心卻沉睡了。

勇敢地寫一篇不完整的文字,勇敢地面對這個不完美的內心,不完美的自己。從不完美中摸索自己的形狀。像孩子一樣發掘,這個世界於我,到底是什麼的模樣。

蛆蟲

身體腐爛,皮膚如樹上熟透的豆莢,裂開,一顆顆紅得晶瑩的血流經皮膚的坑坑坎坎,滾落如一盤珍珠。千萬蛆蟲吸收全世界人類的目光,一堆一堆爬在我身上,逆流而上,鑽入在太陽底下閃著粉紅亮光的鮮嫩皮肉,細細親吻,把傷口的顏色吻得愈來愈深。一種既痛且癢的感覺如電極流遍全身,全身酥軟,充盈著被入侵和攻陷的快感。進來,把我吃掉吧,只有全世界都塞進來,我才擁有最充實的靈魂。有什麼比成為全世界的中心點更令人安全?我穿著鑲滿灰白珠片的華麗拖尾晚裝,搖曳起舞,你們的瞳孔如鏡,映照著我多麼美麗。只要不要走近我,就行。

明白

我認識的你是一名製餅工人。每天穿著寶藍色的制服,眉頭、眼睛、嘴巴被皺紋糊成一團,彷彿是造物主的失敗作。造物主愈想複製自己,愈把麵團搞得糊糊爛爛,做不好就混成一團,再模模塑塑,結果年月把麵團的生命力抽乾,淪為一塊乾裂的白粉餅。

如果當天所派發的餅模是一個快樂的笑哈哈,你的臉會被印上如餅模一樣的笑容,你哼著幾十年前梅豔芳的《似水年華》,飛快地在覆蓋整張圓桌子的麵團上印出無數塊曲奇餅,猶如機器。說準確點,何時你不像一台機器呢?當餅模是個流淚的娃娃,你不致於流淚,但木無表情,比平日更快地把規定的製餅數目做完。是因為你預測到有什麼會發生,所以裝出賣力工作的樣子?還是想留點時間,把自己的臉陷進去剩餘的麵團裡,讓麵團的潮濕滋潤你已逝去的年月,塑出你難以形容的各種情緒?

可是,無論如何,都於是無補。你總愛呷著鐵觀音對我說,生活在香港已很幸福,你知道從前生活多慘嗎。白蒸氣在你的臉上詭異地遊離,湧上你那乾癟得如樹枝一樣的皺紋,瞬間凝結出幾分命運的殘酷,進而污染你的眼神。你孜孜不倦地告訴我,從前逃難來香港時多麼英勇,而你又怎樣在夜色繁華的都市裡,找到了一條足以在後巷鼠行的路,這是唯一通往天堂的仄徑。你愈說,我愈感受到麵團凝固時那種摸上去滿手麵粉顆粒的細碎,卻又堅強無比的質感。恍如一個巨大的餅模,正要重重壓在我身上──愛如細雪片片落下,輕拂我的肌膚,很癢;倏間黑暗從天而降,我被糊成一團血肉,忘記自己的名字。

危險常常藏在歷史的縐摺裡,如老人斑從眼角的皺紋冒出來,蔓延到整塊臉上,彷彿為你的人生罩上黑影。為了保存自己,你複製自己,把身體不同部分藏在你所愛的人身上。伯伯把你的眼睛藏起馬桶的底下,而姑媽把心臟藏在屋外的池塘裡。我十八歲那年,你給我做了一個精緻的黑森林蛋糕,巧克力漿如黑潮氾濫,藏著暗湧,細看下黑浪的高低,排列出你那乾癟的模樣。你說花了十八年,幾經艱辛做出了一個大餅模,就是為了給我製作這個精美的蛋糕。你急切問我,好吃嗎?我呆呆地看著你殷切的眼神,只管說好,內心卻抱怨,難吃得胃裡的酸液都湧上喉頭,把喉頭燒得灼痛。

吃過蛋糕後,你說這是你送給我的成人禮,由那天開始,我要展開你為我安排的旅程,把你失落的身體部分,從不同的人身上找回來,然後拼成一個完整蛋糕,作為你最大的欣慰。你明知我那裡忍心收了禮物不回禮呢,縱使禮物有多難以令人接受。我叩了很多人的門,被歡迎也好被拒絕也好,我都得用刀,把身體切成一部分一部分,作為跟別人交換的籌碼。別人拿過我的肉,放在鼻上閉上眼睛深深一嗅,總說跟你的肉一樣甜美,一口就把我的肉吃掉,他們的口一邊咀嚼一邊滲出血紅,一滴滴血滑下,在地上碎成紅寶石。刀劃過皮膚,一種一閃而過的痛快感瞬間由皮膚裡湧出來,堆積在心底裡驕傲的幻覺,使我足以僭奪神的地位。從痛苦中我竟然更明白你。

所以,我們是平等的。

抱怨

家裡有個小小的角落,陽光長期聚集在毛絨絨的抽氣扇的扇葉上,化為磨鈍的刀,把黑暗切割成一份一份不規則的黑森林蛋糕。濕氣凝結,彷彿在蜘蛛網 上點綴著淡黃色的糖霜。糖霜倏然滴下,在一棵終年不枯乾的紫羅蘭上散開,原本青綠的葉被房間的幽暗暈染成墨黑色,處處表現出營養不良的徵狀。一只可憐兮兮 的蟻在底下爬過。

我與蟻為伴,甚至被生活壓成蟻身,沒有眼睛沒有耳朵,只有一對感應外界危險的細小觸鬚。一感受到危險就立刻退後。身型太小,人類的腿巨如石象,我不敢妄想有冒險對抗的可能。至少危機是具體可感的,猶如廣告上甜美的蛋糕,永遠被滿身沾著污水的大老鼠凱睮著──因為我的渺小,沒有比巨大更為確定,反之令我安全。不錯活在二十一世紀我懷疑超人到底是否存在。那個穿著底褲的矇面人怎能代替上帝?是何等的荒謬。宇宙間太多星體太多能量而人世間太多的權勢和人性,卑微的靈魂分不清善惡與鬼神。我患了強迫症都二十多年了,強迫自己封閉一切感官,觸摸充滿形態的抽像。二十多年習慣了把抽象削尖成針,戴在頭上,一邊跑著一 邊倒刺空白的腦袋。世界於我再不必要,我是創造主,創造了世界,自我和死亡。

在這個細小的角落,我創造出腐爛發臭的家庭悲劇,為父母的雙人床添加了血的腥甜味道,混入有可可味道的可卡因,深不見底的黑暗幻覺污染唯一散發著生命氣息的紫羅蘭。我忍受著細碎粉末扎入鼻孔的微絲血管瞬間把生命抽亁變成沙漠的過程,為了擺脫毒癮我每天吸食美沙酮,僅僅為了證明陽光落不到頭上的原因,因而我時刻擁有抱怨的權利。

這是我保存自我的方式。

鄙視

我永遠只能看見你。

明亮的列車,駛入一潭黑水,偶爾另一輛列車駛過,流光由車窗溢出,湧入眼睛。乘客紛紛低頭,腦袋空洞如冰,瞳孔流出光刺,由手指射出。戰爭在空氣中形成。而坐在車廂內的你,閉目假寐。

我想起昨天你對我說的話,老朋友我們太久沒見了。你攪拌著咖啡,凝視著由棕變黃的漩渦,連藍天都被攪進去彷彿永遠失去希望。咖啡的氣味薰著從你口中 而出的甜美的罪疚感。六四國教七一新界東北,如隔世的朋友,想關注都關注不來,太累了。我把你的糖果含在口裡,甜味瞬間變酸鑽入牙床。

流螢飛滿車廂,光線築起一個個細小的監獄。我轉頭看你,你的眼神閃縮,容貌也開始變形。我嘗試穿過你的身體,那一瞬,我看見你的心湖表面,平衡而規矩如千年滴漏,底下竟愈發漆黑,旋起了龍捲風。我無法踏前一步,只能停在外邊,觀看你的罪疚感一滴一滴滲入骨髓,堆疊成鐘乳石。

我永遠只能看見你,讓你感受到我的鄙視。

矛盾

神秘的事情,為沉淪於世的人帶來一點安慰。這幾年真的倒霉透了,質問上帝叩問命運還是得不到答案。

生命的問題一直存在,但經宇宙的神秘一說,頓然找到了知音。不可解的符號,卻彷彿揭開了有如天機一樣的命運,儘管少許。時刻活在可知與不可知的張力,迷信與真信的辦証,害怕與向前的矛盾之間,猶如一頭不知走向的斑馬。

一時低沉得希望找精神科醫生,一時情緒高漲得沉迷於當前事物,為著想做的事情努力。雙子座是無法捉摸的。連我也無法捉摸自己。

常奢求有誰明白我。那個誰,或許是什麼不可知的力量不可知的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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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星‧業力與轉化》史蒂芬阿若優

命運

走在街頭,橙黃街燈紅綠橙車頭燈映照,殘年急景。

身體透著幽靈的藍,腹大便便孕育著無止境的夢。途人如一頭頭奔向妓廟的獸,由朝到晚都興奮難耐,一具具方尖碑豎立於市。手機、電腦、醫藥廣告,伴以逢人都訴說好運的塔羅占卜師,城市不住被搖晃,滿溢著奶白的泡。

在便利店買來了啤酒,喝得爛醉,然後衝進廟街的占卜攤檔,算命。一筆一劃畫在手上,命線事業線被馬路上狂飆的電單車霍霍聲蹍個零碎。面目被揉成了一團未知的麵粉,占卜師用手微拈微捏,塑出一個幸福快樂的我。
清晨,雪白的月亮白得殘酷。我抱著一個新生的我乘火車,對面的火車橫過,尖銳的光針把吐白泡的乘客切割得四分五裂。
甫進家門,撳燈,啪,新生的我被滿地的玻璃碎戳破,命運歡迎著我,散下我七彩的青春的淚。

文字精液

語言乏味,跟早上未刷牙一樣,一腔苦澀困在嘴裡,開口除了傳來臭氣,就無物可出。

這幾天幽居斗室之內,不知人間何世。早上如常一把嬰孩的尖銳聲音劃破綿綿夢境。感冒藥堆砌而成的厚重壁壘,縱使重睡也只有疲倦,無夢。我想起昨天讀過的黎紫書。濃稠的工筆與飽滿的心理描寫,寫家庭的桎梏。她說過寧願要一段美好的童年也不要當什麼有名的作家。我總是太敏感又太不敏感,沒有當作家的天分。從小逃避家庭遁入自己的空門,企圖避開一切強烈的情緒,苦毒的語言,長大就逃進婚姻,就是沒有能力與苦難面對面,而命運在這方面對我甚寬容,因而成長只為我遺下一灘沒用的哀傷,沒有帶給我任何天才的能力。

這幾天你遠去了,我在家裡,感到世界很大也很少。我竟沉迷占星學,遠在幾千光年的行星,也不過反照我的黑影孤獨地攤在客廳灰白而陰冷的瓷磚地板上,等待有人來抱起。那是我的孩子,一直墊伏我身上欲出未出的靈魂。行星未能帶我遠走極樂,上帝天堂更是遙不可及。一切的苦難一切人生的劫,我孤獨而無力地承受,直到有天肉身與靈魂被毀,也得不出答案。

果然,這一灘文字精液是最好的醫治。陽光明媚,窗外的光把我的側臉映得黑白分明,提醒我生命的規律和節奏。我踏著輕快的舞步再走上生命的路途,縱使衣衫殘破。

無法如願

早上起床,煩躁非常,鄰居的孩子不論日夜都哭聲淒厲。明明窗外陽光猛烈如斯,馬鞍山一片青翠,一陣陣尖銳的哭聲,如獸叫,把夢境扼殺,床鋪染上一層杜鵑血紅。

與其說孩子是天使,代表新生,倒不如說是一頭野蠻的獸。微病,頭痛,咳嗽,想小睡片刻。似乎無法如願。

遠去

早上還在沉睡之時,收拾行季打印文件的聲音窸窣。鄰居的孩子如常地尖叫啕哭,不知為爸媽在身邊還是家中無人而大吵大鬧。反正都醒了,你黯黑而瘦削的輪廓映在眼前,時間還那麼早心下一陣生氣又是憐惜。相識七年難得的一次遠行,而我不在你身旁。縱然今早的炎熱蒸發著慵懶,心裡卻躁動不安。

吃過早餐沒有,凡事要小心,記緊晚上給我打電話……這些話我從來不說,甚婆媽,竟還是在最後的擁抱裡說了。臨走時你說,今天真的很熱,記緊收衫,毫無邏輯,你遠去的腳步聲不斷喚起我那有如閨婦的沉鬱情緒。我默唸著你那句沒有內容的提醒,乖乖地收起充盈著洗衣粉味道的衣服。我從來不屑於女人這名字,此刻卻深刻體會到唐詩宋詞那種可惡卻又無比真實的性別定型,異常令我懼怕。

明明是簡單不過的事,離去也不過七天。從來以高舉獨立自侍的人,心底裡還是希望每晚有人在旁抵抗黑夜的沉寂,縱使每人都是孤獨地入眠,兩個人孤獨總比一個人好。失眠時仍然聽得見身邊的人在呼吸,提醒自己還活著。

今天跟T談起某事,it is too serious, not my cup of tea. 心裡不禁慨歎,我對人的期望何其高。這世代的人都捨難取易。深刻的思想,糾結的感情彷彿為肥皂泡一般亮著彩虹幻光的世界,蒙上一層沒有人願意接近的灰色。別太認真,別太著緊。身邊的人都緊閉著屬於他們自己的門,如絲縷細碎的人情和感受都難以滲進去。小門還是幽閉的好,遮掩自己是成人世界必要的技能,雲淡風輕,花落無痕。